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典故的魅力

1998-05-28 来源:光明日报 □杨 义 我有话说

谈论中国古典诗歌的特色和魅力,是不应忽视它对典故的妙用的。典故来自浩瀚的典籍,要对它们选择和采用得得心应手,左右逢源,是离不开学力的。但要用得妙,用得活,一经点染而精彩全出,又离不开才性。也就是说,妙用典故,乃是以学力支持才性,以才性点化学力的一种诗学思维方式。

不知典故,是无法理解古诗中的才学,无法领会诗之为诗的滋味的。比如李白为他的朋友由京师所在地被贬官到江南山区,写了一首诗:“潮水还归海,流人却到吴。相逢问愁苦,泪尽日南珠。”你为友人的流放而流泪,就流泪好了,却偏要说“泪尽日南珠”,把一个常见的人间行为与一个凄艳的带神话色彩的行为联系起来。“日南珠”的典故见于《洞冥记》,说是离长安九千里的日南之地,“人长七尺,披发至踵,乘犀象之车。乘象入海底取宝,宿于鲛人之舍,得泪珠,则鲛所泣之珠也,亦曰泣珠。”这种鲛人也许就是美人鱼吧,她流出的泪水粒粒都是珍珠。如果没有这种鲛人泣珠的典故的比喻、幻化和升华,即使如何渲染涕泗滂沱,也是很难写出诗的滋味的。一经与海底的鲛人泣泪相联系,既呼应了首句的“潮水还归海”,又带点感天动地的情感浓度,于沉痛之处散发着几分飘逸。

非常明显,典故在这里并非冷漠无情,它具有鲜活的生命感觉。或者说,古典诗歌的典故,是一种带有生命体验的文化信息的遗传单位。无论是李白写“东山高卧忽起来,欲济苍生未应晚”的东晋名臣谢安,还是杜甫写“三顾频烦天下计,两朝开济老臣心”的西蜀名相诸葛亮,都包含着诗人对历史上某种人生方式或人格类型的推许和认同。他们唤醒了历史上的亡灵、或神话传说中的精灵,使之跨越邈远苍茫的时空,与自己进行深切的精神对话。并借这种“典故对话”方式,激发丰富的文化联想,使人不是孤立的人,人在历史中,历史在人的心中,形成了一个古今映照、内外充实的文化网络。

由于诗歌采用对偶、排比等语言方式,这些典故的对接组合,往往出现大幅度的时空跳跃。秦月、汉关,八荒、百怪,在一种诗学心理通道中颠倒错综地组合起来,成为中国诗歌打破时空界限而体悟天人之道的一大景观。且看李白仅有二十字的《秋浦歌(其七)》:“醉上山公马,寒歌宁戚牛。空吟白石烂,泪满黑貂裘。”马是魏晋时代山季伦的马,牛是春秋时代宁戚的牛,这些牛马畜牲竟然从公元前七世纪,以及公元四世纪初,超越数百年、千余年,在李白生活的公元八世纪聚头,这实在是使风牛马不相及的东西变得相及了。

诗人不仅借来了这些牛精马魂,连它们的主人的人生境遇和行为风范也借来了。宁戚敲着牛角唱歌,引起齐桓公的注意而被用为相,此事在屈原的《离骚》中已被用来作为君臣相遇的典型:“宁戚之讴歌兮,齐桓闻以该辅。”李白在另一首叫《鞠歌行》的诗中,也希望自己能够像宁戚一样,被管仲的小妻猜透心事,推荐给齐桓公。至于山季伦的放诞行为,李白的诗中多次提到,并引为自己的楷模。比如他的《襄阳歌》写道:“落日欲没岘山西,倒着接(白季伦所戴的一种插有白鹭羽毛的帽子)花下迷。襄阳小儿齐拍手,拦街争唱《白铜》。傍人借问笑何事?笑杀山公醉似泥。”在一种喜剧性的情调中,诗人实际上折射了自己诗酒放任的人生方式,又以宁戚未遇时的情境,注入自己怀才不遇的人生悲剧感。

典故的妙用,使感情的表达采取间接性、或意象化的形态。在直接与间接、情感与意象之间,须有一脉贯通的东西,这便是诗人的生命体验和才性投入。这种投入有正有反、有深有浅、有冷有热,形成种种情调、形态和境界,使典故不“故”,令人耳目一新。李白《凤凰曲》首句是:“嬴女吹玉箫,吟弄天上春。”秦人姓嬴,嬴女便是秦穆公的女儿弄玉,据《列仙传》记载,弄玉向丈夫箫史学吹箫,作凤鸣,引得凤凰飞来,夫妻骑凤升天成仙。这里不说她吹箫吟弄的是鸟中凤、或天上云,偏说她吟弄的是“天上春”。到底是春风、春景、春色,还是春的生机?这就任你联想了。总之它给你一个别致的字眼和句式组合,从而激活你对生活与生命的体验能力及联想能力了。

携带着丰富的文化信息量的典故,在李白笔下每每散发出一股奇气,词不深奥,意却鲜活,挥洒自如,别具几分锦心绣口的风采。他的《赠崔秋浦(其三)》便奇思妙趣,用典用得非常自然秀逸:“河阳花作县,秋浦玉为人。地逐名贤好,风随惠化春。水从天汉落,山逼画屏新。应念金门客,投沙吊楚臣。”一落笔就奇才飞溅,花怎么能够“作”县呢?原来晋朝的才子潘岳当河阳县令的时候,大种桃李花,人称“河阳一县花”。玉又怎么能够“为”人呢?与潘岳同时代的裴楷,容仪俊爽,博涉群书,当时被称为“玉人”。两个典故一用,就以六朝名士的风度,把李白赠诗的秋浦县崔县令写得非常风流倜傥了。由于名贤的惠政教化,这里的地与风也变得有灵性,追逐着变好、变得春意盎然。形容词“好”和名词“春”,在这里都动词化了。接着用两句写秋浦的秀丽山水,这四句都称不上狭义的典故,它是非常讲究用典的疏密度,使之带有某种节奏感的。前面的情调是明快的,双典聚焦于秋浦县令;最后两句用了贾谊不为朝廷重用,远迁长沙,作赋凭吊楚臣屈原的典故,便移动了焦点,折射到从翰林流落到江湖的诗人自身,情调也变得苍凉了。多典连用,时间由六朝跳回到战国、汉初,在典故的意义和情调的正接反接中,抑扬顿挫地展示一个具有丰富而深邃的文化意味的世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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